紫檀拔步床上,烟色罗帐低垂,床中间躺着一个容貌华贵的女子,那女子青丝如云铺陈锦枕,五官精致难以用画笔描绘。她安静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般,肌肤如同羊脂白玉,只是唇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。
正是冬日,外头寒风凛冽白雪皑皑,屋里暖得如同春天一般。
侍女凌蓝换了小炉里的银丝炭,将药膳房里端来的汤药拿到了床边,用小银勺一勺一勺地向着女子口里喂去,褐色的汤药还没进嘴,便沿着唇边流到了雪白的脖颈上,她慌忙拿了帕子去擦,叹了一声:“都三年了,长公主殿下怕是醒不过来了……”
这时,外头响起脚步声,她立即噤了声,站起来恭敬地伺立在床前。
门帘掀开,一股冰雪寒气带了进来,进来的男子二十出头,身形高大,修长而挺拔,浓眉星目,五官轮廓分明犹如刀裁,一条嵌明珠玉色抹额戴在额前,多年也未见摘过。他双唇紧抿,神情疏离冷漠,让人平生敬畏之感,唯有看到床上女子时眼底才浮出几许温柔。
凌蓝偷眼瞧那英俊男子,看到那条嵌珠抹额,便想起有人传言侯爷那抹额下有一个“奴”字的黥印,不知道是真是假。倘若真是,对贵人而言,真是一辈子的耻辱。
他掸了掸肩头的雪花,脱下外头的大氅递给下人,露出里面的紫色麒麟团花官服,显然刚下朝衣服都没换就过来了。
“侯爷!”凌蓝一福。
“本侯亲自来!”男人接过她手里的药碗,凌蓝自觉地低头退了出去。
奴婢那样喂药,是从来喂不进去的。男人将碗端起来喝了一大口,坐在床边一手捏着女子的下巴,俯身对着女子的唇将药渡了进去。
这样几次,一碗药终于喂完。
男人搁了药碗,抹去唇边的残液,手伸进被子,握着她柔腻温暖的手,凝望着她的玉颜,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。
“绾绾,今儿阿吉很乖,愿意同太傅学画了,当初你的画儿是最好的,他日他若能学得你三四分已经不错了。”顿了一顿,他又说,“绾绾,傅国公很可靠,我想,如若有他辅佐阿吉,我还是很放心的。”
停了半晌,他终于叹了一口气。
“绾绾,我担心……”他蹙起浓眉,然而又自嘲地笑了,“怎么可能?你一定会醒过来的。那神医三年前说明天是最后一天,要是明天还不醒,就再也醒不过来了。醒不过来?我不信……我等了你这么久,你敢不醒来……”
他的声音渐渐喑哑,垂下眼帘时,两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女子柔嫩的脸上。
第二日,凌蓝到昭和长公主的房间时,屋内空空如也,公主不见了!
她心里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侯爷……长公主……
冰玉湖上,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湖边,身披雪白大氅的华贵男子跳下了马车。
湖面广阔,虽然连日下雪,却还未见冰封的迹象。
一只小舟系在岸边,舟底铺着一层薄薄的金蕊雪梅,男子从马车上拦腰抱下一个女人,女人用白色的狐裘裹着,安静地闭着双目,随着时间的流逝,身体越来越冰冷,鼻息几不可闻。
侍卫只觉得怪异,道:“侯爷,这天寒地冻的,待会儿怕是要下雪,现在去划舟合适吗?”
男子乌黑的眼眸幽幽地望着辽阔的湖面,淡淡道:“无妨。”
他抱着女子上了小舟,将女子安置在舟上,提了两支桨亲自划向远处。
湖面辽阔,侍卫展目望去,看到小舟渐渐消失在视野内,天边彤云密布,似乎真的要下大雪了,心里禁不住一阵焦急,在岸边走来走去。但是侯爷吩咐他不能跟去,他便不能跟去。
湖心上,聂缙抱着怀中的女子,低头轻抚着她的脸颊,弯弯的烟眉,小巧的琼鼻,柔润的红唇,一如当年初见时,他低头轻轻一吻……
良久,他才抬起头,怀中的人身体已经冰凉,他深黑的眼眸空洞迷蒙,柔声对女子说:“绾绾,你不要一个人走,那太寂寞。我陪你吧……无论天涯海角,碧落黄泉……”
冷风吹来,光秃秃的船儿在湖面上晃荡着,几朵金蕊白梅悠悠地飘荡在碧绿的水波上……
他记得,当年她最爱白梅。
昭和从头痛中醒来,浑身好似被冰霜环绕,她打了个寒战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站在一边的侍女见她小憩醒来,柔声道:“殿下,楚离还跪在外头呢,叫他进来伺候吗?”
昭和愣怔了半晌,抬了抬手,发现自己的手可以动。
“嗯。”她居然发出了声音。
她欣喜地看着自己的手,转动着手腕,真的可以动。做了三年的活死人,现在可以活动,她开心极了。从床上下来,她在床前赤着双足走动着,活生生的感觉真是太好了。
这是哪里?
这地方很眼熟,烟罗紫檀拔步床、梳妆台上的莲花金棱镜、精致的胭脂盒、零散着的琼玉镯、床头香炉里焚着她最爱的苏合香……
这是长公主府!她自己家里!
可是……长公主府不是被封了吗?她怎的又回到了公主府?昭和仿佛做梦一般。
这时,一个身材修长的素衣男子低着头走了进来,到她跟前跪下:“楚离见过公主!”
“抬起头来。”
一个清冷却动听的女子声音传到耳畔,楚离抬起头,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眼前的女子,披着烟霞色绸缎寝衣,修眉如墨,眸如星辉,唇如樱果,颜若娇花,乌黑的青丝如云落下,几至脚踝处,美若谪仙。
楚离脸上浮起薄红,他被家人送来做面首,心中本抵触怨恨,可此刻见到长公主如此美貌,心中忍不住动摇了。
他是家中庶子,母亲不过是个贱妾,地位低微,无法抗拒这样的安排。既然无法抵抗,还是听天由命吧。他垂头道:“楚离知错,楚离今后必定唯公主马首是瞻,楚离……这就伺候长公主就寝。”说了这话,他连耳根子都红了。
“你何时进的府里?”昭和蹙眉问道。
“楚离昨日进来的。”
“昨日是何日?”昭和惊诧问道。
“三月十五。”虽然诧异公主为何不记得日期,楚离还是如实作答。
“三月十五?”昭和蓦地转身到了窗前,推开两扇窗户,窗外樱树上堆着锦绣般的粉红,随风簌簌地落下。
她记得楚离进府的那个春天,正是樱花盛放的时候,三月十五那一天。
昭和难以置信,竟如同做梦一般回到了从前?她掐着手心,疼痛袭来,难道自己是重生了一回吗?
楚离是世家子,不甘心做面首,刚来时是抗拒的,她第一次召他侍寝时让他在房外跪了一个时辰才允许进来。昭和渐渐记起了从前的事,这个时间应该是他跪完一个时辰过来侍寝了。
“楚离伺候殿下更衣……”楚离正要站起来,听到耳边一声清斥:“谁让你起来的?!”
楚离吓了一跳,立即又跪了下去。
念及他从前对她也算忠心,昭和道:“既然进来了,便好好待着,你若不愿意待在公主府,本公主自然会给你一个好去处。”
“我……”他话还没说完,只见昭和挥了挥手:“你先下去吧。”
楚离讪讪地退了出去,心底隐隐有些失落。
昭和长久地立在窗前,望着窗外那棵锦绣如盖的樱花树发呆。
楚离进府时是元和六年,那年她正好二十岁,新寡。驸马都尉孙饶来不及洞房就奔赴边疆,上个月战死了。她只见过孙饶两次就成了寡妇。邵阳郡主怕她寂寞,奉上面首三人,其中之一就是楚离。
邵阳郡主还对她说,这三个面首中,只有楚离她没试过,其他两个她试过,俱是非常行的,强烈建议她用一用。
昭和哪里想用她用过的?便将另外两个面首留在了后园,独召了楚离。后来,她重新招了驸马,那个人……她紧咬牙关,如今重来,她但愿再也不会和他有任何纠缠。
从前她活得不明白,在京城赢得一个面首三千的“美名”,今次重来,她才知道,对于一个女人而言,万千面首,不及一人真情。
她当了三年的活死人,虽然不能睁眼,却听得见感觉得到,三年之间发生的一切,她一清二楚。
她耳畔仿佛又想起他的话语:“我陪你吧……无论天涯海角、碧落黄泉……”
聂缙……昭和深深地叹息一声。
既然楚离已经进府,那人大约也快到了。
四月春深,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里万紫千红,繁花似锦。
昭和身着一袭烟霞色曳地流纱裙,两臂间松松挽着一条碧色绣金纱绫带,快步向后庭走去。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轻轻地晃动,手腕上的羊脂对镯碰撞出清脆的声音。
后庭是下人们休憩的地方,谁也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会到这样的地方来。
角落里,掌事正在炉子里烧炭火,身后跪着几个少年,其中一个身形清瘦,却脊背挺直,脏乱的头发披散在肩头,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,双手被铁链反锁,乱发下的眼眸中闪着冷厉的光芒。
炉子里的烙铁烧得发红冒着青烟,掌事拿出烙铁在少年眼前晃了晃,呵斥道:“忍着点痛,最好别动,否则烧坏你的眼睛,谁都管不了!”
少年被两个家丁使劲摁着,愤怒地看着那烙铁,却动弹不得。
掌事正要伸出烙铁,却听到一声清喝:“住手!”
掌事一愣,抬头看到长公主居然过来了,吓得手一抖,烙铁差点戳到少年的身上。
“赵掌事,住手!”
赵掌事放下烙铁,过来跟昭和见了礼:“殿下,有何吩咐?”
“这个人不要烙!”她指着那个清瘦少年。
赵掌事为难道:“这些都是罪臣之后,既然被贬斥为奴,照例是要在额角上烙上一个‘奴’字的,否则,于法不合。”大燕皇朝的律法规定,但凡罪奴,便要烙上奴印,因此贵人得了奴隶往往第一件事便是烙印子。
昭和挥了挥手,道:“其他的本宫不管,只那个人给我留下!”
少年抬起头,眼底掠过一丝异色,乱发之下,眼眸深黑如同古潭。
赵掌事劝道:“殿下,当初聂家本该被满门抄斩,您求着皇上留了这个小子给您做奴才,如今正是要烙上奴印才能老老实实的,您这连印子都不烙,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,不好说呀。”
昭和冷冷看了他一眼:“到底本宫是你主子,还是皇帝是你主子?皇弟要是怪本宫,一切有本宫担着,你操什么心?”
赵掌事看她要动怒,急忙低头应了一声:“那是,那是,是小的冒犯了。”
他立即着人将那小子给放了,其他的人依旧要烙上火印。
少年抬头蹙眉,神色冷漠而防备,并未因她的阻拦有一丝感激。
“殿下,那这小子怎么处置?”赵掌事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就做个马奴吧。”
昭和眼底带着欣喜,看了看少年,嘴里却嫌弃地说:“他脏兮兮、臭烘烘的,让他洗干净再来见本宫!”
少年眉头蹙得更紧。
赵管家没看出这少年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,值得长公主这般看重,对他说:“少年,你走运啦!”
他叫人去取了马奴的衣服,将他收拾得干干净净,这才领着他往长公主那边去了。
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,昭和一手撑着脑袋斜靠在软榻上,轻轻叹息了一声。
她虽重生了一回,却没能拦住聂家被满门抄斩。她如前世一般向皇帝要了聂缙做奴才,整个聂家留下了他这一根独苗。至于当初她为何要这个聂缙做奴才,说起来还是去年冬天的事情。
那时昭和在冰玉湖边曾遇到一个女子,她圆润温柔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,她英挺的夫君小心翼翼地扶着她,看着她眼里满是柔情。彼时那女子身怀六甲,腹部微突,她的夫君待她仿若世间唯一的珍宝,眼底心底都只有她一个。
昭和看到此情此景心有所动,想到驸马每次见到她时战战兢兢的表情,不由得叹气,原来世间还有她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。
三月,京内传出了聂家谋逆之事,她骑马经过时,看到聂家两百多口人被铁链锁着走向刑场,那个女子凄厉地嘶声叫着:“谁来救救我的孩子,我的缙儿啊?上天啊,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,我愿意下十八层地狱,只求放过我的孩儿吧,他才十六岁,他才十六岁啊……”
那女子腹中的孩儿注定没有机会出生,她口中的那个孩子该是她的长子、聂家的长孙聂缙。
昭和目睹这一切,原来所谓的幸福在皇权面前,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。
那日她开口向皇帝要了聂缙,皇帝开始不愿意,抵不过她的再三要求,还是将聂缙给了她。
思绪陡然从记忆中跳转回来,昭和听到门外婢女轻声道:“殿下,聂缙在门外等候,是否要见?”
“让他进来!”昭和的动作没有变,依旧一手撑着脑袋,露出洁白如玉的小臂,羊脂白玉镯滑落在腕间。
聂缙上身着青色短衫,下身是玄色的裤子、黑色的鞋子,低头站在她跟前,双脚之间连着一条钢铁镣铐,走起路来叮当当地响。这一身是奴隶的装扮,虽然他的额头上没有烙印,他的身份一样是奴隶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昭和慵懒地看着他,犹如一只刚刚睡醒的猫。
少年抬起头,浓眉如墨,鹰般锐利的眼防备而冷冽地看着她,薄唇紧紧地抿着,下颌紧绷。他俊美而凌厉,身形是少年特有的清瘦,仿佛一把未出鞘的青锋冷剑,隐隐散着寒光。
“你叫聂缙?”她眼底带着玩味的笑意。
“是。”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,很是动听。
“毫无奴隶的自觉,你应该自称‘奴才’。”昭和撇嘴。
少年显然震动了一下,眼中闪过愤怒的火花,嘴唇动了动终是说不出口。
昭和站了起来,走到他身边的时候,沁人心脾的暖香吹拂在他的耳畔:“聂缙,你恨我吗?”
他蓦地身体一僵,喉头上下滑动。
“我皇弟杀了你全家、全族,你不恨我吗?”
所谓爱屋及乌,恨屋及乌。
这个少年是危险的。即使这副脚镣也无法阻止他做出对自己危险的事情,他就如同一把双刃剑,伤人亦伤己,倘若不能驯服,便会割伤人。
她从前就是这么想的,不过现在……
她无声地笑了,她太了解他,他的隐忍已超乎他的年纪,何况自己这么美,他又如何下得了手?
她看着他,伸手虚虚地拂过他落下的发尾,勾唇浅笑。
聂缙浓眉紧蹙,双拳紧握,始终没有说话。
“拿钥匙来!”昭和一声令下,等在外头的赵掌事一听暗叫不妙,想劝,可长公主那脾气会听谁的话?他只得乖乖地送上钥匙。
昭和弯腰亲手打开了他的脚镣:“本公主能让你生,自然也能让你死。你如今无路可走,唯有跟着我。”
少年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。他的确无路可走,犹如丧家之犬。
柔腻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,沁鼻的芬芳透入他的心田,她看着他的眼眸,道:“在公主府,你不是奴隶,我给你自由。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应该明白,到如今,唯有本公主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,达到你想到的高度。本公主会让你走得更高、更远。”
更高?更远?
少年胸口起伏着,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,他是命如蝼蚁的奴隶,她为何要这样?
“公主想要得到什么?”他终于开口了,目光幽若寒星。
昭和笑了,她笑起来很美,如同盛开的玫瑰,美得让人目眩。
昭和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我要你做我的剑!一把好剑、名剑!”
少年沉郁的眼眸里露出了震惊之色。
响鼓不用重锤,她知道他必定能够领会她的意思。
“走,陪我骑马去!”她向外走去,言语间带着愉悦。
昭和出了门戴上白纱帷帽,一声令下,赵掌事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,她灵活地翻身上马,策着马绳,“驾”的一声,马儿就轻快地跑了起来。
“公主……”赵掌事惊叫起来,他身后一班人立即要跟上去。
只听到昭和回头叫道:“除了聂缙,谁都不准跟上来!”
赵掌事和侍卫们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,赵掌事推了一把聂缙:“还不快去!要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,提头来见!”
聂缙蹙眉,拔腿飞也似的跟了出去。
昭和骑着白马快马加鞭地奔了出来,畅快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,感受着鲜活的气息,开心极了,心中叫道:重来一回,本宫就是要肆意地活着!
到了街上,人渐渐多了,昭和的马速慢了下来,她回头,看到少年追上来了,笑着叫道:“聂缙,愣着做什么!快点来牵马!”
聂缙上前将马绳攥住,道:“街上人多,公主请勿策马!”
“你管我!”女子撇唇,俏皮地回他。洁白的帷锦轻轻地在她脸前飘动,美丽的容颜若隐若现。
聂缙皱眉不语。
昭和举目四望,周遭人潮熙熙攘攘,热热闹闹,她这头一次出府,定然要去一个地方。
“去冰玉湖!”
聂缙牵着马绳向着冰玉湖走去。
冰玉湖边,人流如织,湖畔绿柳红花,波光荡漾,踏青的人川流不息。
她望向湖面,目光幽深而迷离,记忆中的冰冷彻骨仿佛就在昨天。她看了一眼前面的马奴,心里暗暗下决心,这一次,绝不能再死在这里。
“聂缙,扶本宫下来。”
昭和伸出凝脂般的纤细玉手,聂缙迟疑了一下,还是伸出手,女子却没搭他的手,而是双手撑在他的肩膀上,柔软的帷锦轻飘飘地擦在他的脸上,隔着帷锦,他似乎闻到了她芬芳温暖的呼吸。
聂缙身体一僵,眨眼间,女子已经撑着他的肩膀翻身到了马下,宛若一只灵巧的燕子。
走得热了,瞧着有小贩叫卖鲜果零嘴之类的,昭和没带银钱的习惯,随手扔了一颗珍珠给聂缙,吩咐道:“去给本宫买点吃食来。”
聂缙一怔,看了一眼手中的珍珠,顿了顿才道:“公主稍候。”
他从前也是呼奴唤婢的贵公子,如今却被人使唤,隐隐感觉心坎一丝钝痛袭来。
昭和摘了帷帽,拿着丝巾擦着额上的汗。这时,一个衣着鲜艳涂脂抹粉的青年男子前呼后拥地向这边来了。
他如同时下的公子哥戴着雪白的羽冠,脸上抹着白粉香脂,身着玉带锦袍,长眼圆脸,一双狐狸眼色眯眯地看着昭和。
“美人儿!”那男子叫着,“一个人啊!”
待得他走近看清昭和的模样,顿时双眼瞪圆,惊叹道:“美人儿我见多了,像姑娘这般美得跟天仙似的当真是头一次见啊!”
昭和拧眉看着他,冷冷吐出一个字:“滚!”
“哟,小美人口气还挺大!”男子欺身上来,无赖地说,“我就不走怎么了?我还要小美人陪我喝一杯酒呢!”
男子正要拉扯,陡然间,一只手伸过来将他一推,男子往后跌了一个趔趄。
男子定睛一看,竟是个奴隶打扮的少年,登时怒了:“狗奴才,竟敢推小爷!你知道小爷是谁吗?说出小爷的名号吓死你!”
“哦,那你说说看。”昭和双手环胸冷笑道。
“我是冯举,听过没?当朝的大太监是我干爷爷!”
冯举?昭和眼眸一转,莫非他是冯立的人?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冯立那张老奸巨猾的脸,顿时一阵厌恶。
冯立是皇帝身边最有权势的大太监,这小子敢这样说,说不准真是冯立的干孙子。可即便他真是冯立的干孙子,那又如何?
昭和嗤笑一声:“太监的干孙子?这样低贱的身份也亏你说得出口?你要是太监的亲孙子,我就服你!”
围观者听了大笑,太监都是没根的,哪能有亲孙子?
冯举顿时恼了,两手一挥,喝道:“给小爷将这娘子抢回家去!”他身后的小厮们立即蜂拥而上。
聂缙横眉怒目地挡在了昭和跟前。
小厮们将聂缙围了起来,周遭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。
“哎哟,一个打八个呀!”
“这少年这么瘦弱,打得过吗?”
“冯举可不好惹啊,这少年是摊上大事了。”
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
包围圈中,少年阴鸷地环视了一眼,紧握着拳头,周身散发出一股煞气,仿佛随时准备捕猎的小猎豹。
小厮们大叫一声冲上去,少年飞身而起,小厮们的拳头还没挨着他,只见人影闪过,七八个人已经鼻青脸肿地全跌到地上去了,不是脸上就是胸口上印着脚印。
冯举大怒:“小爷真正的帮手还没到呢!”他大叫一声,“塔奴——”
“公子——”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,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人群到了冯举的跟前。
昭和惊讶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,脸色青黑,形容丑陋,身形魁伟肌肉劲实,站在人群当中仿佛一个巨兽一般。
昆仑奴!
的确有不少贵胄有豢养昆仑奴的习惯,看来这冯举就是其中一个。
“灭了他!”冯举恶狠狠地指着聂缙。
塔奴得令,铜铃大的眼睛看向聂缙,踏着沉重的步履便去捉他。
聂缙不过是十六岁少年,昆仑奴足有两个他那么高。塔奴伸手捉他,就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。聂缙飞身而起,直踢他的要害,谁知塔奴仿佛不知道疼一般,一只手蓦的捏住了他的胳膊,便要往上拧折了。聂缙忍着剧痛,双脚如同雨点似的踢在塔奴的身上,他竟毫无感觉。
眼看着骨节发出“嘎吱”的声音,塔奴攥着聂缙的双手仿佛铁钳子一般,让他挣扎不得,掰着聂缙的双手往后弯折,眼看就要折断的样子。
昭和站在一旁焦急叫道:“聂缙,戳他的眼睛!”
聂缙忍着剧痛翻身而上,整个人倒立,脚跟狠狠踹在了塔奴的眼部。塔奴痛得“嗷呜”一声放开了少年。聂缙飞身而起,一个回旋踢狠狠踢在他的胸口,塔奴一个不得力,“轰隆”一声往后坐倒在地上,因身体巨大半天爬不起来。借着这机会,少年飞身跃到塔奴的脖子上,双腿夹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拧,疼得他哇哇大叫,直喊“饶命”。
围观的人看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,想不到这样一个瘦弱少年竟能打败昆仑奴,一个个高高举起双手拍手叫好。
冯举看塔奴败了,恼怒地吼叫:“要你们这些东西有什么用!”
昭和蓦地抽出袖中软鞭,“啪”的一声,银色软鞭直接抽到了冯举的脸上,一鞭落下,他脸上立即多了一个血印子。
“你……”冯举难以置信地望着她,“你敢打我?”这天底下,还没有谁敢打他。
“本宫打的就是你!”昭和傲然冷笑,手里甩着银鞭,“狗东西,也不看看本宫是谁,本宫乃昭和长公主,也是你能调戏的吗?!你回去跟冯立那厮告状去,看看他敢拿本宫怎样!”
她从前世到现在,还第一次碰到这样色胆包天的东西,若是不好好揍他一顿,她“昭和”两个字倒过来写!
冯举大惊失色,这大燕朝只有一个长公主,身份尊贵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谁有天大的胆子敢冒充长公主?难道她真的是长公主?
他还没晃过神来,又是一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身上,冯举痛得跌倒在地上,跟着三四鞭子,竟是鞭鞭狠辣,打得他衣衫破烂皮破血流狼狈不堪,他的随从们一听是长公主,吓得站在一边不知所措。
昭和从小尚武,只是身娇肉贵吃不得苦,找了个高手学了一手鞭法,终究力气不够,打得累了,额上出了一层薄汗,这才觉得心里解了气。
她冷冷地看了冯举一眼:“今儿我就替你干爷爷好好教训你这龟孙子!也教你这孙子知道什么叫作欺负人,什么叫作被人欺!聂缙,我们走!”
冯举才抬起脸,看到昭和那鞭子,又吓得赶紧埋着头瑟瑟发抖。
冯举被打,周围人看得高兴却不敢作声,只一个个暗自叫好。
冯举趴在地上,双手抠着泥巴,心里恨之入骨。再次抬起头时,公主和那奴才已经不知所终。
昭和回来时,身上都是汗,便让贴身侍女春华和秋容准备了温泉汤沐浴。
温泉汤设在公主府的后院中,这处是取自天然的地热温泉就地建起来的浴场。
昭和舒服地泡在汤池当中,白日的疲乏一扫而尽。她想起之前的情景,聂缙同昆仑奴打架时,该是吃了苦头,不知道现在如何。
她慵懒地伏在汤池岸边,微微沉吟,抬眼看了眼池畔的侍女,吩咐道:“春华,将我那瓶玉通丸给赵德,让他给那马奴。”
“是,殿下。”春华得了命令,却又听到身后女子叫住了她。
“还有,让厨房做点吃食一并拿过去。另外,让赵德别说是本宫吩咐的。”
春华应声,心底微讶,还没见过公主对谁人这般上心还不留名呢。
赵掌事得了命令便去张罗,日暮时看到聂缙随着公主回来了。
对于这个少年,他心里犯嘀咕,若论相貌,这少年不算是府上最好的,公主要什么样的面首不可得,怎么会瞧上一个奴隶?但长公主的事不是他能置喙的,只是默默地藏在心里,另眼看待那少年,免得惹了公主不快。马房的奴隶本是四人一间房,赵掌事特地给聂缙拨了一个单间。
天色渐黑,聂缙牵了长公主的马在马厩水槽边提水刷马,这马通身雪白,无一丝杂毛,是西域进贡的宝马,名叫玉玲珑,原先有专人照料,如今聂缙是长公主钦点的马奴,差事就交到了他的手上。
抬起手臂,他倒吸了一口凉气,痛得蹙起了眉头,方才那昆仑奴力大无比,手臂差点就被折了,动一动,便钻心地疼痛。
他呼了一口气,抬起疼痛的手臂继续刷马。
肚子咕咕叫了起来,手臂更是无力,他回来时其他人早已将晚饭扫得一干二净,谁会想到给他留一份?但是在这后庭中,没饭吃依然要做事。
“聂缙!”
他刷马的动作顿了一下,又继续刷马。
“你小子耳聋了不成?!”来人恶狠狠地骂着转到了他跟前。
聂缙抬眼,认得这人是马房的管事柳荣,在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,俱是不怀善意地斜眼看着他。
柳荣看着玉玲珑,这马乃长公主最爱的坐骑,负责伺候这马的通常是公主瞧得上眼的奴才,别说奴隶,就是公主府里头家生的奴才也未必有这个福分,这小子刚刚入府地位低微,居然就得了这好差事,还同公主两个人一起出去了。
“今儿随公主上哪儿了?”柳荣酸溜溜地问。
聂缙瞥了他一眼,没有作声,依旧低头刷马。
柳荣双目圆瞪,怒上心头,蓦地上前夺过少年手里的刷子,狠狠往地上一砸,正好砸在水桶里,顿时水花四溅。
“臭小子,别给脸不要脸!”柳荣上前一步,一手拎起聂缙胸口的衣领子怒道,“别以为公主给你几分颜色就不把人放在眼里,你既入了这马房,便是爷底下的奴才!爷就是打残了你也不敢有人多说一句!”
聂缙紧紧咬牙,低头看着他握着自己胸口衣领子的手,牙缝里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:“放开!”
“爷就不放,你敢怎么着?!”柳荣叫道。
少年一双眼黑沉沉地盯着他,那双眼仿佛寒星坠地,几丝狠厉的戾气浮现,惊得他心口一跳。
突然,他的手指传来剧痛,抓着衣领子的手指竟被少年一根一根强力掰开。
柳荣自认力气大,身强体壮,比这瘦弱少年足足大了一号,少年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,若再稍稍用力,他的手指定然要被折断。
他心中大骇,蓦地后退一步。
少年依旧刷他的马。
柳荣身后的小厮大怒,道:“大哥,这小子太狂妄,揍他!”
柳荣没有阻拦,他虽惊骇于少年的力道,却想好生瞧一瞧他到底有几斤几两。
两个身壮力强的小厮冲了上去,对着聂缙就是一顿拳打脚踢,奇怪的是,他有那样强大的力量,却被两个小厮踹倒在地,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,只是任由他们践踏。
柳荣满眼疑惑,不得其解。
“住手!”一声怒喝传来,几个人转头一看吓得面如土色,小厮立即收了拳脚,如同遭瘟的小鸡一般瑟缩地躲在柳荣身后。
来人身着赭色锦袍,长眉细目,面黄微须,正是后庭最高执事赵掌事。
“你们打他作甚?!”赵掌事怒问。
“他……他不服管教,新来的不懂规矩,只是教训教训。”面对顶头上司的盛怒,柳荣有些心虚。
历来新到的奴才,都少不了管事们的为难,只是这少年却非同小可,赵掌事差点被这几个蠢货气死,万一这件事传到长公主的耳朵里可不得了。
“蠢东西!”赵掌事一巴掌打在柳荣的脸上,“这人也是你们打得的?!若是再敢无事生非,这公主府你们几个也不要待了!滚!”
柳荣几个吓得心惊胆战,却没明白赵掌事到底为何如此袒护这少年,惊惧地睨了那地上的少年一眼,赶紧溜了。
赵掌事将聂缙扶起来,客气地说:“往常新来的奴才总是少不了被为难,你不要同他们计较。”
聂缙看了他一眼,没有作声。
“我想着你怕是饿了,这奴隶的饭食向来没有剩下的说法,你回来晚了自然饿着肚子,我此来,便是叫你去吃饭的。”
这一次,少年看他的目光带上了明显的意外。
赵掌事领着人到了后庭的饭堂中,偌大的饭堂只有他一个人,在他跟前摆着一个食盒,那盒子是红木雕琢而成,异常精致。
盒子里冒着香喷喷的热气,只见里面装着糯米排骨、清脆的炒笋瓜、红烧鸡,还有一个饭桶子,里头竟是精细的碧糯米。
这显然不是奴隶的饭食,聂缙拿起筷子低头一声不吭地吃起来。
他的确是饿了,不消片刻将饭食吃得一干二净。
赵掌事拿了一个白瓷瓶放在他面前,慈眉善目地说:“这是上好的伤药,若是伤着了,自己抹一抹,最是能活血化瘀,消肿祛痛。”
“不用。”沉默的少年终于吐出了两个字。
赵掌事一愣,这药是长公主吩咐下来的,他方才肯定受了伤,于是又问:“你真不要?”
聂缙摇摇头,走出饭堂。赵掌事跟着他,见他继续去水槽边刷马,刷完马喂了马料就回到了院子角落里的小屋再没出来。
赵掌事看着手中的白瓷瓶,无可奈何,公主吩咐下来的东西少年不接,他只能如实回禀了。
银月如钩挂在柳梢头,后庭的奴才们都已经休息,两个人影悄然出现在一个小房间的窗子外头。
房中一盏油灯,灯火如豆,在微风中跳动。少年躺在床铺上,似是已经熟睡。
秋容瞥了公主一眼,看她双目沉沉地看着屋内少年,目光深远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夜色微凉,下人的地方到底脏乱,若是被人瞧见也不好,她得劝劝公主早些回去。
“公主……”秋容刚出声,昭和便对她摆摆手,示意她不要作声。
屋内,少年眉头紧皱仿佛两座山峰,仿似在梦中挣扎,额头落下豆大的汗珠。
“娘……娘……爹……祖父……不……不要……”
他蓦地从梦魇中惊醒,坐了起来,惊恐地瞪大双眼,大口地喘气。
眼前,是狭窄的屋子,空气中飘浮着蔷薇花的香气。这里是公主府,他是公主府上的马奴,这里没有爹,没有娘,没有祖父,也没有满地滚动带血的头颅……
他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,眼底闪烁的火光如烟火般一瞬寂灭,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,心里只余下刀绞般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孤寂。
有那么一刹那,生和死,他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快活。
有时候,死反倒比生更加轻松,更加容易。
身体的剧痛提醒着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,只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亲人。
他喜欢这浑身剧痛的感觉,唯有身上的痛才能稍稍缓解他心底的痛。
隐约间,他似乎听到窗外一声柔柔的轻叹。
聂缙跳下床铺,推开房门,门外没有人影,只是那窗台上,多了一个精致的白瓷瓶子。
他眉头微蹙,拿起那个瓶子,难道赵掌事又来了?他不知赵掌事何以对他如此热络,既到了这里,便只做自己的本分事罢了,他不喜欢被人当剑使,无论那人怎的,自己只当作不知便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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